上海的垃圾分類已經全民熱議近一個月。
從簡單分辨干濕垃圾,到小龍蝦分類圖解;從錯過定投時間怎么辦,到濕垃圾破袋的N種方法……在此期間,諸多志愿者的感人故事,諸多垃圾分類中的細節,從前端到后端,媒體都做了詳細報道。
那么,是否可以從中提煉出某些規律?垃圾分類推行順利、做得相對好的社區,有哪些共性可資借鑒?垃圾分類對上海而言,有沒有更深層次的意義?
社區自治做得好垃圾分類就做得好
同濟大學副教授姚棟近幾年一直扎根社區,參與了多個社區治理、微更新改造項目。
這一回,上海開展垃圾分類,他在一些社區也主持了一系列活動,如垃圾分類調查問卷、垃圾分類社區宣傳展覽等。目睹垃圾分類在社區推廣的整個過程后,他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平時社區自治做得好的小區——居民都有良好的溝通平臺,有協商熱情,熱心參與社區事務——這樣的社區推廣垃圾分類,往往十分順暢,志愿者減少后也更容易維持好習慣。一些網絡上討論的細節難題,錯過定投時間怎么辦、亂扔垃圾如何監督等,對這些社區來說,一商量就找到了解決辦法,幾乎不算什么事兒。
姚棟的感覺是否有道理呢?記者前往幾個社區一探究竟。
徐家匯街道南丹小區,由虹橋路、徐虹北路、南丹路、宜山路合圍而成。第一次來的人都會感到驚訝:原來寸土寸金的徐家匯,還有居住如此困難的老小區。小區多層最小單元建筑面積18平方米,人均居住面積僅4平方米。
多層住宅里的老居民們形容自己家,“下了床就出了門”。沒有人愿意待在家里,一起床,就想往外走。
這樣局促的居住條件,如此高密度的中心城區人口,想要在此推行一件事情,讓大家共同遵守,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但令人意外的是,從今年5月份小區開始試行垃圾分類,一路走來,難題一路破解,乃至于現在已經成為示范樣本,居委會頻繁收到各類機構,甚至外省市的參觀考察請求。秘訣是什么呢?
有一點至關重要:南丹有一支熱情的志愿者隊伍。
垃圾分類之初,招募志愿者的消息一“放榜”,南丹小區就有近百位居民踴躍報名。南丹小區87個志愿者,每天看守14個小時,從早上7點到晚上9點,一直有志愿者堅守崗位。志愿者人數之多,熱情之高,讓隔壁小區居民羨慕不已。
好處也顯而易見。但凡中間發生任何摩擦,比如一些居民從不理解到理解,比如年輕人錯過定時投放時間,比如有人偷偷把一包垃圾扔在樓道門口……諸多問題因為志愿者們全天在崗,多說服、多溝通,最后都不成問題。漸漸地,居民們的習慣也培養起來了。
這是一群真心熱愛社區的志愿者。大多數小區,按照建議,志愿者每天在垃圾廂房門口早晚各值勤2小時,一天總共值勤約4小時。而南丹小區志愿者人數不僅多,每天每人愿意值勤14小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熱情呢?
真正的故事,得從更早的“美麗家園”小區綜合改造講起。
清晨5點敲響居民家門
南丹居委會書記王婉娜、居委會主任皮美芳形容,小區曾是徐家匯街道著名的“后腿”,各項活動和檢查,每次都表現不佳,乃至于相關部門對南丹小區幾乎不提要求。然而,盡管先天條件不足,居住逼仄,老居民們常有抱怨,但一個社區、一個家園不能永遠如此下去。
幾年前,申請南丹小區的綜合大改造時,街道和居委會下了很大決心,賦予極大期待,不僅僅希望社區面貌煥然一新,更希望解決硬件困難的同時,也能解決一些小區的“老大難”,讓居民們提升“士氣”,重新獲得滿足感,產生榮譽感。
第一根難啃的骨頭,是小區地面重新鋪裝。鋪裝的那幾天,小區停放的小汽車必須清晨5點前離開。此前,居委干部和社區居民志愿者已經挨家挨戶上門通知,但到了鋪裝時間,依然有小汽車沒有撤離,導致工程擱置。每到這時,志愿者和居委干部只好硬著頭皮,清晨5點敲響這些居民的家門,勸說對方,為了整個小區的未來,臨時幾天,小汽車提前駛離。
到了傍晚,由于新鋪的瀝青未干,志愿者們手拉手攔住小區幾個大門,說服開車的居民把車停在別處,直到晚上10點以后才能駛入。可以想象,整個鋪裝過程中,居民們情緒上來開口大罵,溝通協調時各種指責,抱怨和投訴不斷……如今想來仍歷歷在目,但看著已經煥然一新的社區面貌,“一切都是值得的。”59歲的居民志愿者顧長鳳說。
經過綜合整治后,小區理順了進出口通道和動線,原本小區門口的亂停車現象徹底消失。走進小區,只見一條筆直寬敞的主干道,兩邊綠意盎然,公共空間的品質不輸周邊的高檔樓盤。
此后,第二根、第三根難啃的骨頭接踵而來。改造鄰里匯大樓,南丹的居民們眾口難調。設計稿多次推翻重來,工程多次停工又開工,其間各種抱怨、擔憂滿天飛,需要反復溝通,多方協調。最終改造好的鄰里匯,獲得居民們高度認可,成為大家現在每天都會去的公共客廳。
還比如,小區違法搭建一度超過200戶,又經歷了一番驚心動魄、超乎想象的溝通過程。最終,200多戶違法搭建全部清除。
經歷多番“折騰”后,居民們的榮譽感起來了。志愿者治安值勤時,時常收獲友好的招呼和滿意的笑容。漸漸地,大家把社區當作自己的家,為它高興,為它憂愁。有時候,一些居民有不文明行為,居民之間還會互相勸阻。
比如垃圾分類,南丹多層住宅的居民表現良好。反而小區的高層樓宇的住戶最初表現不佳。客觀原因是,高層樓宇離垃圾廂房最遠,本來每一棟樓都有五六只垃圾桶,撤桶之后有人一下子不習慣,垃圾袋就隨意扔在樓道門口、走廊門口。
來自高層10號樓的幾位居民,開始自發充當本樓的宣傳志愿者。他們挨家挨戶敲門,關照鄰居們垃圾分類要做好。看到樓道門口的垃圾袋,主動帶出去扔。
有一次,有人指出是隔壁一戶人家亂扔垃圾,志愿者敲門詢問,對方拒不承認,直到拿出外賣單據,對方方才表示下次注意。
在鄰居們的互相督促下,高層樓道的垃圾袋一天天減少,直到某一天,徹底不見了。
年輕人講道理
有好的溝通就會遵守
居委會、業委會、物業、志愿者團隊,如今在南丹社區“一呼百應”。以前一遇到問題就會抱怨的居民們,開始學會先溝通解決,“畢竟大家都是為了整個小區好”。
如今,再看垃圾分類的推廣,“這都不是難事兒。”70歲的志愿者馮翠蘭笑著說。
南丹社區的核心志愿者團隊有28人,每人一天做平安志愿者,一天做垃圾廂房志愿者。不少人從2010年世博會后加入隊伍,一直堅持至今。隊長周老伯已經84歲高齡,是這支隊伍的“精神支柱”。為了慰勞志愿者們,剛評上優秀黨員的周隊長,拿出自己所有的獎金,給每位隊員買了便攜式充電小風扇。團隊其樂融融,大家越做越開心。
垃圾分類最開始推廣時,志愿者每天少不了挨幾句罵,但周隊長耳提面命,囑咐不要情緒化,好好溝通。碰到不合作的居民,他以身作則,主動幫居民把濕垃圾破袋,幫亂扔垃圾的居民撿起來重新分類。看到有人扔在半道上,志愿者甚至幫居民提著垃圾袋,一路提到分類點,再告訴居民怎樣垃圾分類。次數多了,居民們反倒不好意思,有點被感動了,習慣漸漸養成。
為了讓年輕人不錯過定投時間,南丹志愿者值守到晚上9點,比其他小區多1小時。結束一天工作,垃圾廂房鎖上后,志愿者會把2只干垃圾桶特意放在外面,供深夜回家的年輕人投放垃圾。
“其實大多數人家里,還是中老年人燒菜做家務。年輕人深夜回家時,晚飯都已在外面吃過,扔的多是干垃圾。”一位志愿者分析,“彼此理解信任吧,沒覺得有網上說得那么難解決。”
第二天早上,志愿者和保潔員會把干垃圾桶再檢查一下。當然也遇到過亂扔垃圾的情況,根據外賣單找上門勸說,基本上說過一次后,對方就不會再犯。
“我覺得年輕人挺好,沒有比中老年人表現差。而且他們講道理,只要道理說通了,他們就會遵守,沒什么困難是不能克服的。”志愿者沈長根說。
姚棟解釋,不妨設身處地從年輕人的角度考慮他們的心理:平時很少參與社區事務,也不認識居委干部和志愿者,甚至不少年輕人至今都不知道居委會辦公室在哪里。每天回到家就關上門,兩耳不聞窗外事。之后突然有一天,為了垃圾分類,要求年輕人做這個、做那個,規定他們某個時段不允許扔垃圾。他們本就缺乏社區的參與感,缺乏集體榮譽感,第一反應必然是不理解。
但如果社區自治平時就做得好,前期與年輕人有交流,甚至在鄰里匯中,有年輕人參與活動,他們對社區的公共事務略有參與,那么一切都能在溝通中解決。
群眾的力量被激活后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好的
“網上各種垃圾分類的抱怨和難點,我們這里都沒發生過。”彭浦鎮綠園居委會書記梁于娟說。
綠園小區建于上世紀80年代,300多戶人家、1000多個居民,這里最初是各單位員工自建房,不同于后來的商品房。小區老齡化程度高,按理說,也是垃圾分類推行難度較大的小區類型。但情況恰恰相反。
得益于2017年的“美麗家園”建設,當時,小區做了一系列改進。
原本有一處400平方米的綠化地,種了麥冬草,貓狗喜歡待在里面,又臟又臭,人都走不進去,公共空間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綜合改造時,征求居民意見,不少人提議改造這塊綠地。經過設計后,這里如今成為漂亮舒適的小花園。
小區原本的垃圾箱直接堵在主干道上,“美麗家園”建設時,垃圾廂房需要整體遷移,升級改造,但居民們有各種擔憂,起初并不同意。街道和居委干部一家家上門解釋。
關鍵時刻,平時社區工作做得如何就能看出來——因為本就熟識,居委干部和物業工作人員一敲門,居民們都愿意開門。最終,98%以上的居民同意綜合改造。
如今的垃圾箱房有圍墻和鐵門,整體封閉式設計,內部有一條走廊,兩個洗手池,并且為居民加裝了雨棚。
綜合整治時,有不少居民提議,小區大門不到5米寬,希望改進出入口面積;門口一進來,兩棵大樹不僅遮擋視線,還有黑色的果子砸在衣服上,能否改變樹種……
最后,經過整體設計,說服小區門口的物業辦公室遷移,大門擴大到8米,獨立區分出口與進口;大樹被改為低矮的灌木,主干道煥然一新,門口設計成一個“口袋公園”;還根據居民建議,所有綠化帶加裝隔離格柵;小區路燈全部改為時尚LED燈柱。一番空間大騰挪后,在盡量不減少綠化面積的情況下,增加了多個停車位……
居民們發現,“原來提建議很有用”,自己的需求及時得到反饋,甚至成為看得見的成果,大家參與社區事務的熱情節節高漲,居民滿意度有了很大變化。
如今,綠園小區有多個“群組”:樓群工作組、美麗家園小組、垃圾分類小組、電梯加裝小組、聯席會、自治組、健康自我管理組、婦聯、清潔家園組等,每個樓群還有黨支部,綠園居委會管轄的4個小區有5個支部,大大小小20多個微信群。幾乎每周都有各種小組的協商會議。
“相比之下,垃圾分類的工作相對輕松了。”物業公司的郭經理說。有啥問題,各小組都會及時反應,現場解決。比如,年輕人錯過投放時間怎么辦?經過協商,綠園小區的辦法是這樣:專門在自行車棚附近設立錯時投放點。錯過早晚兩個時間段,垃圾可以扔在錯時投放點。投放點同樣有監控攝像頭,可以說24小時都能扔垃圾。
梁于娟一直強調,社區治理結構是所有工作的基石,在黨建的引領下,物業、業委會、居委會“三位一體”,居民是參與主體。
同樣隸屬于綠園居委會的另外幾個商品房小區,原本每棟樓宇門口都有一組垃圾桶,垃圾分類實行以后,32個桶合并到8個桶。但是8個桶放在哪里?位置選擇上,大家都不愿意緊鄰自己的樓宇。4個小區大大小小會議開了18次,平均每家每戶上門溝通超過5次,這樣的協調溝通中,撤桶和并桶問題順利解決。
“小區年輕人認識我們,敲門能走進去。”業委會顧主任說。大家自豪的是,經過幾輪社區公共建設,居民們有種獲得感和滿足感,對公共事務的抱怨少了,協商態度更加積極。
“很多工作其實不是從垃圾分類開始做,而是靠平時的社區治理。當一個社區群眾的力量被激活,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好的,包括垃圾分類。”梁于娟說。
風平浪靜未必是好事
長期從事社區調研的姚棟,一直關注一個課題:公眾參與。
上世紀中葉,謝麗·愛恩斯坦在美國規劃師雜志上發表了《市民參與的階梯》一文。文中把公眾參與分為8個階梯,從不愿意參與開始,一級級往上。該文當時是作者基于美國房屋和城市開發情況,調研了150個左右低收入社區更新項目后所著。
當然,公眾參與各有各的國情,文章不能全盤接受,但此文發表之后,一直被全球城市廣泛引用和借鑒,成為研究社區公眾參與的經典之作。它歸納了一些現象,也可以說是共同的人性:所有能夠形成高級參與的社區,都有一個共同特征,成果是居民們協商出來的,是經歷過一輪輪讓人頭疼的矛盾,最后協商、溝通所得。如果缺乏矛盾掙扎的過程,社區很難有一個契機,形成凝聚力。
姚棟打了一個比方,假設一個微更新項目,政府花了大量精力和財力,不遺余力去完成,但很可能做完以后,社區居民一句好話都沒有,他們覺得這件事與自己無關。可是一個小小的社區花園種菜項目,如果一開始由居民自己提出,主動申請,過程中得到基層支持、政府幫助,最后做成了,居民們會興奮不已,紛紛稱贊。
兩者的區別在于:前者是被動的,再好也缺乏共鳴;后者是居民主動參與的,當主動參與有了反饋,有了成果,過程再難再曲折,都能收獲滿足感,并且凝聚起居民的榮譽感、歸屬感,培育社區自治的能力。
這就是創新社會治理,每一次爭議都是一次機會,是社區教育和凝聚認同的良機。
南丹小區和綠園小區是兩個典型案例,原本小區先天條件不足,矛盾復雜多樣,但是基層工作者并不畏難,而是在一個個項目中,一次次挑戰中,不怕矛盾,解決矛盾,最終凝聚居民們的認同,乃至激發居民們的主人翁意識。
而有些社區,可能本身基礎良好,平時工作人員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盡量不主動找事,不上門,不“擾民”,缺乏協商機制,有的居委干部甚至連年輕人的家門都敲不開、進不去。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是一旦遇到公共事務,比如垃圾分類,缺乏自治和協商基礎的小區,困難就紛至沓來。
垃圾分類
重塑上海城市形象
在一些專家看來,垃圾分類,是一次難得的契機。
當下,不同年齡群體各有各的煩惱和議題。比如,老年人要增加廣場舞空間,年輕人要增加停車場地,小朋友要有玩的地方,彼此訴求不同、議題不同,眾口難調,城市的精細化管理因此難上加難。
但垃圾分類,是一個極其難得、需要所有居民共同參與、共同完成的議題。它關系到每一個社區成員,觸動所有人的利益和生活方式。
在垃圾分類過程中,我們從網絡上的各種聲音就可以感受到,確實各有各的難點,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指望一個完美的政策解決所有問題是不可能的,它的解決方法本就應該來自社區自治、協商,根據各自不同的情況,各有各的解決方案。
聽到的爭議,看到的矛盾,都是共同塑造社區認同的機會和過程,是新一輪上海全民教育的新機會,倒逼社會治理進入一個新階段。
“所有吐槽帖其實都是暗黜黜的炫耀帖。”一位網友這樣寫道。
這不是第一次用環境問題凝聚社會共識,多年前,上海的愛國衛生運動同樣影響了一代人,每周固定時間,居委會帶領全體居民共同出來打掃公共衛生,消滅各種蟲害,倡導愛惜公共環境。再后來,“七不”規范教育從娃娃抓起,不隨地吐痰等陋習得到極大改變,也影響了一代人。
如今,隨著經濟發展,人與人的關系卻越發冷漠,而垃圾分類不僅可以起到凝聚社會共識的作用,它也能促進社區自治、社區營造,重新探討鄰里關系,學習鄰里之間如何對話,如何協商社區公共議題。
一個最簡單的場景是,如果年輕人沒有扔垃圾這件事,他們平時很少和社區里的阿姨媽媽們對話。當志愿者們手把手教年輕人如何分類,甚至幫助年輕人濕垃圾破袋,這點日常的小感動,重新回到了鄰里之間。
曾經,上海的愛國衛生教育不僅讓城市面貌干凈整潔,而且在那個年代,率先樹立起上海公共文明素養的新形象。如今,這一輪垃圾分類,同樣也是培育新一代人自豪感、凝聚社區自治和認同、進一步提升上海城市形象的良機。
從這個角度看,用志愿者的話說,“當下遇到的細枝末節問題,都不算什么事”。
責任編輯: 中國能源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