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改革與產業創新
——2014(第十屆)中國能源戰略投資論壇上的講話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 陳清泰
大家早上好,今天在座的都是能源行業的專家以及能源生產、能源投資方面的企業家。我想就中國能源戰略轉型的背景講一講關于經濟轉型和產業升級方面的幾個問題。我想談四點:第一,追趕型經濟與創新型經濟;第二,我國已經進入創新活動的活躍期;第三,構建創新驅動的產業生態;第四,創造適應經濟轉型的金融生態。
一、追趕型經濟與創新型經濟。較長時間以來,我國處于經濟發展的追趕期,其主要任務就是發展基礎設施、能源、基礎原材料、基本生產品和基礎制造業。這是一個以投資驅動并消耗大量資源的產業跟蹤的過程,目的是建立工業化和經濟社會發展所需要的“鋪底經濟存量”,這個時期有幾個特點:
第一,重復工業化國家所經歷的過程,并有現成的模板可以模仿;
第二,經濟社會對同質化的基礎性產品和服務具有剛性需求,這種需求可以進行預測,政府在這個過程中具有一定的信息優勢;
第三,所需要的是成熟技術,可以從國際市場多渠道獲得;
第四,這些產業的發展涉及國土資源的規劃,涉及到政府普遍服務與政府的基本職能,具有較強的相關性;
第五,這些產業和產品的投資規模特別巨大,規模效應特別明顯。正是有如上的這些特點,使得“政府主導、舉國體制、依托國企、大規模投資”的“半市場發展模式”發揮到了極致,并使我們較快的走過了經濟發展的追趕期。
由于經濟增長方式轉型相對遲緩,許多產業已經出現了兩個問題,一是在既有產業持續的過量投資,產業超常規的過剩;二是很多產業逐漸進入了競爭的前沿,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引進和模仿,依托既有技術的發展空間受到限制,繼續前進已經找不到方向。華為老總任正非在2010年說過,“我們已經走到通訊裝備這個行業的前沿,以前靠西方公司引路,現在我們也要引路了”。但是更多的企業,他們沒有以自主創新來彌補引進和模仿的缺口,像華為一樣“挺身引路”。他們或者陷于過度投資的泥潭不能自拔,或者開始遠離制造業,轉而投資房地產和虛擬經濟。實際上我國已經進入了創新驅動的經濟發展階段,而創新驅動的經濟增長與追趕期的增長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概括地講,創新驅動的經濟增長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創新是基于市場導向的、由企業家精神鑄就的,它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性,政府無法預知未來,它不是政府規劃和審批所應涉及的范疇,只能由市場主體分散決策,獨立決定想做的事;
第二,競爭性市場是創新的平臺。市場為創新提供導向、激勵和溢價變現的通道,消化試錯成本,并分散失敗的風險。盡管創新可以造就谷歌、蘋果和我國的華為,很多創新也會取得或大或小的成功,但是更多的創新是以失敗告終。但市場的強激勵會吸引越來越多的創業者和投資者甘愿冒失敗的風險而傾心于創新。
第三,創新是打破市場均衡,創造新的技術和新的市場體系的過程,同時也是試錯的過程。創新的方向無法準確預判,只能在大量進入者競相探索中日益明朗,使成功者脫穎而出。此時應該鼓勵而不是限制新的進入者。
第四,新的創新會沖擊舊的創新,并引發新舊替代,加速企業和產業的業衰和勞動力的流動。數碼攝影的進步,甚至使柯達這樣的百年老店走向破產。
第五,中小企業是創新的生力軍。大公司試錯成本高,它本能的追求成功率和穩定性。而中小企業試錯成本低,決策機制靈活,它們更敢于冒險,在新技術、新產品中擔當探路者的角色。
第六,靈活的融資方式是創新的助推器。
完善創新驅動的產業生態環境,不僅涉及諸多適合投資驅動,而不適合創新驅動的政策的轉型,更加關鍵的是經濟體制必須由“半市場經濟”轉向市場經濟。認真貫徹三中全會所提出的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就是中央向社會發出的強烈信號。
二、我國已經進入創新活動的活躍期。進入新世紀,國家鼓勵技術創新的政策逐步落實,政府的科技投入逐年增加,各地科技園區較快發展,針對技術創新的金融服務逐步跟進,使技術創新活動日益活躍。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最近一份報告指出,中國2010年起,研發投入僅次于美、日,居世界第三。去年全社會研發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已經超過2%,“十一五”期間發明專利授權數年均增長31%。萬名研發人員發明專利授權數由152件上升到312件。我國研發人員素質提高是創新業績提升的內因,對科學家、工程師的培養和供應能力,正成為中國參與國際競爭的一大優勢。
2012年中國企業研發投入同比增長了19.2%,新產品收入增長9.9%。近十年,中國教授、工程師、研發人員快速增長,大學生和研究生畢業人數快速增加,人力資源逐漸充裕。創業板的開啟極大促進了風險投資,產業基金的設立和發展,科技人員自主創新,留學人員歸國創新形成氣候,科技型企業特別是科技型中小企業迅速發展,創新成功率較快提升。中關村管委會估計,該區約有1000家科技型企業達到或者是接近創業板上市的條件。深圳數據顯示,符合創業板上市條件的后備企業超過1000家,對其中300家已經開始跟蹤服務。深交所研究人員判斷,我國創新型中小企業的發展已經進入了“井噴階段”。一位風險投資的合伙人稱,國內創新型公司及風險投資面臨百年不遇的歷史機遇,成功率高于成熟市場。隨著越來越多優質技術創新公司的涌現,各行各業都有望出現自己的華為和中興,成為國家可持續發展的可靠基礎。華為、邁瑞等代表性的科技型創新公司,它們的研發投入通常占銷售收入的10%甚至更高,而基于高技術含量和高附加值產品的銷售毛利率可達30-60%,形成可持續的良性循環。
實際上,我國產業的比較優勢已經由低成本一般制造,轉化為低成本研發和低成本復雜制造的“雙低”優勢,其中“智力密集程度”一般發展中國家做不到、“技能勞動密集程度”發達國家做不起的領域,是我國產業放手發展的廣闊空間,是中國產業和企業擠入全球領先地位的亮點,這是分析國內外因素可以做出的重要判斷。它在今后較長的一段時間,對我國的產業和企業產生較大的影響。
現在,在一些領域,比如說超級計算機、高鐵、第四代核電、新一代無線通信、信息搜索、電子商務、高速無線局域網、集成電路設計等,我們已經進入了前沿,并由跟蹤者向技術自主和領跑者的角色轉變。種種跡象顯示,我國創新資源短缺、投入不足的局面已經改變,進入了科技創新活動的活躍期,已經到了由技術模仿、跟蹤,轉向主要依靠自主創新求發展,進而向產業發展制高點進軍的發展階段。
三、構建創新驅動的產業生態。在中國經濟轉型、產業升級的今天,認真體會美籍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特提出的創造性破壞的觀點,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這種觀點認為經濟的持續增長是持續創造新的經濟結構,擊敗舊的經濟結構的過程。而這種結構的創造和破壞,主要不是通過價格競爭,而是依靠創新來實現。每一次大規模的創新,都會淘汰舊的技術和生產體系,并建立起新的生產體系。對于可持續的經濟增長,動態失衡是健康經濟的常態,而企業家正是這一創新過程中的組織者和始作俑者。因為通過創造性破壞市場均衡,才能出現獲得超額利潤的機會。可以說,可持續的經濟增長的核心是依托技術進步,是全社會的勞動力、土地、自然資源和存量資產動態的流向高生產率的部門。就是不斷的更新經濟結構、產業結構和企業結構,使得高效生產力不斷取代低效生產力,高效企業取代低效企業,高效率就業崗位取代低效率就業崗位,經濟增長的源泉主要是來自效率的提高,而不是資源的消耗。
在經濟增長擴張的階段,基本就是各個企業增加值的總和。進入產業結構升級階段,經濟增長則是高效率產業和企業的產生和擴張,抵消低效率產業和企業的萎縮與關閉后的增量。競爭是效率的源泉,盡管競爭可能造成重復投資和企業倒閉,看似浪費,但是競爭會激勵高效企業的擴張,淘汰落后企業。正是持續的新舊接替才能保障經濟效率的不斷提升。如蘋果智能終端的出現頓時使諾基亞、摩托羅拉、愛立信等從皇冠上墜落,但電子信息產業卻向前跨了一大步。因此,實現經濟可持續增長就要創造條件,鼓勵既有企業的技術進步和新興企業的進入和擴張,同時應該加快曾經輝煌的已經落后的產業和企業的退出。目的就是要使失去競爭力的企業所占有的有效資源,包括人力資源、土地等流向高效率的部門,確保全社會的資源平均效率始終處于上升之中。就是說,進入創新驅動發展階段,高效生產力不斷產生和擴張,落后生產力不斷萎縮和退出將成為常態。為此需要建立“生得順利,退得順暢”的產業生態,才能保持經濟活力。
美國是全球金融危機的始作俑者。危機之后,一些巨型公司轟然倒下,比如雷曼兄弟公司破產、通用汽車公司破產重整、摩托羅拉移動被谷歌收購、柯達破產,英特爾等一批巨型公司大規模并購、重組等陸續發生,經過這一輪的調整,加上臉譜、特斯拉等新興公司的產生和智能移動終端、3D打印、頁巖氣等革命性新產品和新興產業的興起,美國政府沒有太多直接干預,即便那些巨型公司破產和重組,也沒有對社會造成大的動蕩。重要原因是美國已經建立了完備的承接企業生生死死的“基礎設施”,形成了創新的產業生態,進入創新驅動發展階段,我國企業的生生死死已漸成常態,這也是經濟活力的重要體現。
市場競爭會引發過剩,但是市場自身有修復能力,近十年我國眾多產業超常規過剩,而且政府越壓越過剩,這里有兩個方面的問題值得思考。首先,我們可以看看產業升級的過程,在一個地區或者是行業開始的時候單位資本投入可以獲得很高的收益,此時會吸引大量新的進入者,但是資本投入增加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再增加單位投資,他的收益就會減少,也就是所謂邊際效益遞減,此時某些企業不得不考慮退出市場,而另外一些企業謀求通過創新來改變局面。當多余的競爭者成功地產生創新便會立即使產業效率再次提高。這種過程會不斷在循環。所以說,每一次蕭條都會使企業重新洗牌,并且會孕育出新的創新。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并沒有建立起保障企業生生死死的發展生態,使得企業的退出變得非常困難。這就導致企業“生得難,死得更難”,存量生產要素基本不具有流動性,建立起能使企業“生得順利,退得順暢”的體制和生態環境已經成為經濟轉型繞不過去的問題。我們應該借鑒90年代那一輪結構調整的經驗,再次推進本次調整的同時,應該著眼于進一步完善企業的產業生態。比如要改變半市場經濟的狀態,把競爭政策提到足夠高的政策高度,提高競爭強度,破除行政壟斷、區域市場分割和所有制鴻溝,消除市場進入壁壘,保障競爭的公平性。改革基礎生產要素的價格形成機制,使其反映稀缺程度,提高產業和產品的技術、能耗、環保標準,倒逼產業結構升級,應該推進國有企業資產化,改善國企的經營機制和治理機制,改變民營經濟發展環境等的競爭機會,完善再就業機制,保障勞動者的流動能力,提高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還要修改破產法,制定破產法實施細則,建立企業再生機制等等。只有完善了企業的生態,才能使企業“生得順利,退得順暢”。
四、創造適應經濟轉型的金融生態。技術創新和新興產業順利發展一個關鍵因素就是能否有更多的資本和資金流入。有統計顯示,2008年,以色列人均風險資本投資是美國的2.5倍,是歐洲國家的30倍,是中國的80倍,是印度350倍。這個只有750萬人口的國家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公司數量比加拿大、日本、中國、印度和韓國之和還要多,以色列之所以成為世界上最創新的國度,包括風險投資在內的良好金融生態不能不說是重要的原因。目前我國創新資源迅速增長,有專家評估我國科技創新正如雨后春筍蓬勃發展,政府應該進一步鼓勵風險投資,特別是偏早期的天使投資和孵化基金,風險投資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彌補銀行信貸失靈,更加不可忽視和不可替代是他們針對各類項目的市場判斷力和產業化篩選能力,以及他們對創新企業在治理結構、決策、改進管理等方面的輔導服務和引領作用。
科技創新型企業有很強的正外部性,得到了各國政府的融資支持。美國中小企業投資公司、日本中小企業投資育成公司、以色列TOZMA風險基金和臺灣省的育成中小企業開發公司等,這些有政府背景、按市場方式運作的“創業投資引領基金”都以較大的杠桿效應增加了對創業創新的資本供給,成為活躍創新的一種催化劑。
實踐證明,對于新興產業的選擇、創新以及新技術前景的認定,不是政府之所長。資本市場的價值發現能力、資本配置和監管,包括股權在內激勵機制是經濟轉型一個關鍵因素。從一定意義來說,經濟轉型就是資本配置的轉型。這一轉型的進展決定經濟轉型的進程。近年,我國風險投資和產業基金有了較快發展,特別是創業板的推出使創新企業發展環境有了較大改善。但是與發達國家較完善的金融體系、中小企業政策性融資和資本市場直接融資支持體系相比,我國創新型企業的融資環境仍有很大的改善空間。
應該加快多層次資本市場的建設,針對創新創業發展的不同發展階段,量身定制融資工具,形成不同融資方式和退出機制。資本退出不暢,進入就會受損,就不能形成資本的良性循環。騰訊、百度、新浪、土豆等一大批具有前景的互聯網新興產業紛紛在境外上市,是本國市場的損失。最近阿里巴巴正在討論從美國上市,我想這對中國來說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很酸的味道。進一步研究創業板上市應該由核準制改為注冊制,取消必須盈利的門檻,較大幅度增加上市企業的數量,真正發揮創業板的激勵創新的作用。創新創業企業都進入主板和創業板是不太可能的,要開通和完善三板和四板市場,支持不同企業、不同發展階段的融資和分流的需要。
技術的“產生”重要,技術的“流通”同樣重要。創新型企業不一定都得一直做到最終產品和產業化。創新的技術發展到哪一個階段,作為技術要素都有它的價值,都有它的買主。要建立和完善技術市場、產權交易市場和并購市場,使各個階段的技術或連同企業一起都可以通過市場來變現。
最近,特斯拉汽車公司的發展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特斯拉汽車公司是斯坦福大學一位碩士馬丁•艾伯哈德創立的。次年,斯坦福大學的一個碩士輟學生馬斯克以風險投資的身份來加入。特斯拉成立之后,進入研發和創新的燒錢過程。它十年之后才開始盈利,上市前的八年在沒有任何盈利情況下,它獲得六次資本投資,這樣才使公司的創新沒有中斷,特斯拉是PE和VC孕育的結果,是資本市場的創新。2010年6月,公司在虧損1.5億美元的情況下,以每股17美元上市,募集資金1.84億美元,上市后盡管公司還在虧損,但此后的兩年間又三次定向募集,一次公開發行,股價上漲了60%。到去年一季度開始盈利,隨后股價飆升。到去年9月,它已經上漲6倍,達到每股166美元,市值超過150億美元,給股東創造了可觀的價值。
一個專業投資咨詢公司評論,他說特斯拉的創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用硅谷的方式而不是底特律的方式,徹底改變乃至顛覆汽車制造行業,改變人們的價值體驗。特斯拉以不拘一格的電動車產品和銷售模式,在進入市場的短短期間給同行業制造了不少麻煩,使特斯拉成為汽車制造商的蘋果。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兩點,一是風險投資對于前沿技術的機會潛力有敏銳的發現能力,有追求高風險、高回報的強烈意愿。這些特質使它們成為不斷產生的技術變革的推手。當一家公司還沒有任何盈利,無法獲得商業貸款,無法獲得政府支持的時候,風險投資充當了援軍的角色,源源不斷地給新興產業輸送活躍的資本和輔導,鞭策企業走向成功。二是資本市場是資本資源配置的中樞,特斯拉從襁褓走入資本市場,就進入了快速成長期。華爾街那些精于新興產業行業研究的分析師,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企業理解新公司的價值,而投資者在市場中練就的發現價值能力,使他們更看中公司的未來,而不是眼前的盈利。加之資本市場的“寬進入、嚴監管”的靈活融資制度設計,促成了資本市場強大的配置資本的能力,前期的谷歌、近期的臉譜和眼前的特斯拉等都在重復著這樣的故事。一方面以強激勵促使越來越多的人投向創新和創業,另一方面也激發VC和PE等專業投資機構以更高的熱情大顯身手。
我希望借助三中全會的東風,使我國的資本市場在推動經濟轉型中更加給力。我就講這么一點意見,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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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曹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