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伯強,廈門大學中國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長
以下觀點整理自林伯強在CMF宏觀經濟熱點問題研討會(第26期)上的發言
如何統籌兼顧、多目標協調雙碳目標和制造業穩定、經濟增長的目標?
碳達峰、碳中和的“雙碳目標”必須要堅定不移地推進,這是毫無疑問的。未來如果將一些環境成本和人類生存成本全部考慮進去的話,工業的競爭力不應該有問題。這里講兩點個人看法。
我比較關注短中期的問題,因為至少從目前來看,如何考慮環境成本是長期的事情。碳交易馬上就要開始了,這會增加一些環境成本,但這個量不會很大,這是我的估計,有待進一步觀察。把這些成本全部算進去,高瞻遠矚地考慮這些問題還需要一段時間。
中國畢竟是發展中國家,目前中國的能源消費結構還是生產型的,我們曾經做過投入產出分析,最終發現三分之一的煤炭消耗是直接用于消費,三分之二是用于資本形成、基礎設施建設等等。什么是消費型的能源消費結構?美國基本就是消費型的。美國三月份居民用電占比達75%,而中國三月份居民和商業用電僅占比30%左右。生產型的能源消費結構要脫碳,可以說比較容易,但反過來也可以說比較難。中國制造業競爭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產業鏈競爭,由于得益于全產業鏈成本降低,和其他國家相比它占有很大的優勢,按照目前中國工業的結構,這可能是不可持續的,也使得中國能源轉型很困難,工業內部的耗能結構肯定需要改變。比如水泥、鋼鐵、有色金屬三個行業生產用電大概占電力消費的21%,相當于目前光伏和風力發電量總和的兩倍多,這些是否都是必要的?中國的制造業的確是依靠這些取得了比較高的競爭力。當然,中國這些行業的產量占到全球的60%左右,當中有些是中國必要的,有些是中國需要去掉的,至于怎么去掉,這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目前,至少短中期來看,中國制造業的競爭力很大程度上來自產業鏈的競爭力。如果我們在產業鏈上動作太大,肯定會影響制造業競爭力,這沒有什么疑問,因為電力和糧食一樣,是一個基本投入,會影響方方面面。如果說我們增加的電力成本和能源成本還不影響競爭力,不影響增長,這應該是沒有正確面對現實的說法。目前中國的產業鏈還是具備很強的競爭力,接下來可以等待碳交易增加了高碳行業的成本后,再來觀察競爭力是否受到影響,但至少短期內整體的產業架構改變不會很大,因為它沒有明顯的外部壓力,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碳交易以后會產生壓力,但目前還僅影響電力行業,電力行業怎樣繼續傳導還取決于電力價格的改革。假設把電力視作一個系統,它的終端產品就是一度電,目前電價上漲受限,近年來呈下降趨勢,所以,今后越來越不穩定的電力系統、越來越不穩定的氣候產生的成本怎樣通過制造業消化出去,是值得討論的。我贊同最終消費者都要買單,這是沒有疑問的。但是,最終買單從什么時候開始,目前還是不清晰的,至少在短期內還是看不到比較明確的信號。如果電價不漲,只能通過工業品價格上漲來應對和消化,消費者間接買單。
如果把電力作為一個系統來看的話,其實碳中和建設以清潔能源為主體的電力系統對電力行業是一個極大的利好。假定沒有碳中和,目前電力行業本身就是相對飽和的,雖然電力需求還在增長,但增長有限,電價又不讓上漲,整個板塊沒有發展空間,所以股市的電力板塊處于低估值環境是有道理的,沒有什么現象空間。碳中和會給電力系統再一次高速增長的機會,比如原來我有一個房子,這個房子已經非常好了,有人拿錢讓我再建一個,這等于給了一個新的機會,這對電力系統來講絕對是機遇大于挑戰,只要政府下決心做,總歸有人買單。所以,不能將機會拱手讓出,能源行業和能源系統要把握住機會,放棄目前死死抱住的傳統產能,因為轉型是必須的,碳中和也是必須的,關鍵是不能把這個機會讓給外面的人。
對整體經濟來講,至少是從短中期而言,雙碳目標的挑戰大于機遇,因為存在成本的上漲,但以何種方式上漲目前并不清楚,我認為應該是比較緩慢、溫和的上漲,因為安全穩定和低成本轉型仍然是主基調。
短中期能源順利轉型可能還需要從兩方面下手進行控制,一方面是供給側要從清潔能源下手,因為水電是比較穩定的,核電有競爭力,但增長的“天花板”很低,涉及安全和地點布局問題、能夠爆發式增長的還是風電和光伏。目前風力和光伏雖然裝機占比約24%多,但發電量只占約9%左右。因此短中期還需要在需求側發力,作為一個系統工程,生產側和消費側必須雙管齊下,短期來看更是如此。我們做一個模擬,如果到2030年平均電力需求增長5%,十年后整個電力系統結構就跟現在差不多,火電規模占比仍然接近68%,為什么呢?因為如果風電和光伏等清潔能源發電不能滿足增量,如果不增加火電發電,增量如何滿足?除非允許停電,但這在中國目前的國情下是不會發生的,一旦出現缺電現象,政府會要求火電和煤電釋放產能。所以,短中期需要系統性地來做這件事情,從生產側改變結構,從消費側必須把能源電力消費控制在比較低的范圍。碳中和現實中還要一步步做?,F在最好的辦法是從法律法規開始進行布局,在碳交易、電價改革方面開始進行布局,把相對市場化的部分固定下來,才不會受到政策的搖擺的影響,這是難以避免的。能源電力是基礎投入,容易受到宏觀因素的影響。碳中和的目標不會改變,但進程的速度和力度會有波動,我們的政策會搖擺,美國會搖擺,歐盟也會搖擺,這是難以回避的政治現實。
為統籌兼顧、多目標協調地實現雙碳目標,應選擇什么樣的政策工具?
第一,目前來說政策工具是個比較大的話題。能源領域是碳中和的一個主要的抓手,但碳中和不僅僅涉及能源領域,實際上它需要系統性地解決問題。今后隨著系統性問題的慢慢出現,慢慢被大眾認知、認可以后,會出現更多的政策工具。
第二,時間點。有關節能減排和碳達峰的問題,減排政策和達峰方面已經研究了很久,現在不一樣,就是因為有了碳中和這個時間點,基于碳中和時間點再考慮碳達峰,含義就會完全不同。以前碳達峰可以到一個比較高的點,再下行就實現達峰了,但現在可能不行了,如果峰值太高,之后碳中和的成本就會很大,而且三十年時間是否足夠?所以,目前考慮碳達峰布局,就一定要結合碳中和時間點考慮。碳中和時間點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之處,2060年全國要實現碳中和,城市是否在2050年左右就要大體實現?部分比較容易的城市是不是在2040年就要實現?時間點制定完成了,各行、各業、各省才會有一個優先級排序,容易的先推進,不容易的靠后推進,大家必須有一個承諾,這樣到2060年才有希望實現目標。所以,隨著碳中和時間點的出現,相關推進順序也會出現很多政策工具。
第三,近期碳中和已成為一個熱門課題,現在各行各業都在推進,大量各方面的專家學者都參與進來了。以前這個領域的工作者不算太多,現在比如說金融、財政等方方面面領域的工作者都開始涉獵這個行業了。人多力量大,更多相關的政策工具會在爭議、討論、創新中不斷涌現。
我從能源領域來談一下短中期比較重要的政策工具。如果把電力系統考慮成一個系統,而不是某個板塊,很容易發現,它的產出就是一度電,它的成本就是生產這一度電的成本。越來越不穩定的氣候和越來越不穩定的能源系統、電力系統,如何做到像今天這樣安全穩定,的確需要從技術上創新,此外還有成本問題,目前的電力系統內部沒有辦法消化轉型成本,因為如果電價不上漲,反而如近幾年還有下降,而且電力需求增長不能太快,平均每年3%-5%的需求增長,轉型就已經不容易了。如果電力增長不大,電價不上漲,電力系統內部沒有辦法消化轉型成本,需要外部的參與,最終還是消費者最為重要。
轉型成本的買單者來源于幾個方面。政府補貼是一個方面,政府始終在補貼,目前明顯的補貼在逐漸退出了。其實,新能源相關的基礎設施還是要靠政府來做,政府補貼的過程還是會持續,規模多大需要研究,但肯定無法完全滿足轉型成本。第二方面就是資本市場,資本市場也是一股力量。我們知道特斯拉不賺錢,但它也不缺錢,這就是因為資本市場在買單。政府通過不斷推出利好政策,讓資本市場買單,這也是一種做法。目前國內風力、光伏發電前期依賴政府補貼,最近總體主要還是資本市場在推動。第三方面是消費者,消費者(可以是企業或個人)從某種程度來講是最重要的,是必須承擔轉型成本的。但消費者買單這件事應該怎么推進?目前有兩個市場,一是馬上要開始運行的碳交易市場,還是以電力為例,碳交易開始了,電力的成本就要增加,假定說如果沒有另外一個改革——電價改革的配合,成本壓力的出口在哪里?沒有出口,電力板塊增加的成本就無法消化。我認為碳市場交易需要盡快啟動,運行過程中再進行不斷完善,但一直不啟動肯定是不行的。隨著碳市場開始交易,電價改革必須馬上隨之啟動,因為若沒有電價改革,碳市場交易的成本就沒有地方釋放。
我們假設兩個市場都很順利地啟動,而且能夠把成本真正轉移到外部去,最終會轉移到消費者身上,消費者也許是企業,也許是直接的消費者。聽起來容易,但最終實施還是比較難。消費者肯定要“動”的,如果消費者不動,所有的技術進步很容易被消費行為抵消。比如因為技術進步,生產某個東西單位能耗是下降的,但如果買兩個、買三個,單位能耗又上去了。所以,消費者這邊肯定要動。但又會遇到另外一個問題,中國一直在強調要拉動消費,假設在消費端增加消費者的成本,對拉動消費是否有影響?這些問題還是要回到第一點所言,碳中和是一個系統問題,今后的政策工具肯定是為了解決系統性問題的。
責任編輯: 張磊